梦一般的话语编织成一座座甜蜜的牢笼,将大批抱着发财梦的年轻人锁在异国他乡——“实际上,我们在这里债务缠身、限制自由、生死难料。”
缅北,那个披着美好外衣的“梦想之地”张着血盆大口,无情地吞噬着一批又一批的年轻生命,引诱他们堕入犯罪的深渊,给一个个家庭带来无尽的损失和伤痛。
新闻发布会上,播放了部分缅北涉诈回流人员现身说法的录音录像。他们含泪讲述了自己被诱骗偷渡出境,被迫参与境外电诈组织,沦为犯罪集团帮凶的不堪回首的经历。
没有回头路的偷渡
夜黑的像一团浓墨,刀子般的寒气也扎不透半点窟窿。两点微弱到随时要熄灭的灯光偶然一瞥,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,一支八九人的队伍正在云南边境苍莽的原始丛林里点点摸索。
他们正在偷渡!
缅北,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追梦天堂,似乎近在咫尺。
“小心!”21岁的周兴被一只大手猛地提起,脚下扑簌的碎石洪流般朝着悬崖倾泻而下,再听不见半点回音。只差半秒,他将葬身在边境的断崖之下。
来不及道谢,一道耀目的白光直刺面庞,漆黑的夜里闪得他眼前发花。
“都他妈没长眼睛!你们死在这,我可一分钱不给!”队伍里接二连三的有人滑倒、坠崖、叫苦、抱怨,早让领头的张强磨尽了耐心。
“强哥,我有点害怕,不想赚钱了,送我回去吧!”夜色里飘出一句这样的话。
“回去?要回去自己走,我们可没功夫带你。我们要缅北赚大钱、找女人呢!”队尾的王刚狠狠地吐了一口烟,顺着手里的电筒,腾起一阵白雾。
“刚哥……”周兴还想跟这位京山老乡说点什么,旁边的人立马拍了拍他,说着:“看不出来吗?回不了头,只能跟着去!”
看着队尾那束随着脚步上下摇曳的白光,周兴有些失神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,前几天那个出手阔绰,仗义和蔼,天天约他喝酒、唱歌、蹦迪的老大哥怎么一踏上边境线就变了个人——粗鲁、暴戾、凶狠,对他们这些老乡开口就骂,好几次差点动手。
就连坚持在队尾保护一行人安全的“热心”大哥,周兴都觉得更像是一种蓄意的监视,防止他们半路逃跑。
一路走来,周兴的心里早已明白:这次的发财之路,或许成为自己亡命异国的开端。
家境殷实的他本不该这样冒险。常年在广东经商的父母早已在广州给他买了两套房,只要不出意外,周兴一辈子不愁吃穿。“你离了我,狗屁都不是!”父亲咬牙切齿的训斥让他急于证明自己。
“反正也回不去了,试试吧,万一混出个人样呢?”一半像是给自己打气,一半像是与父亲赌气,望着不断蔓延的夜色,周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。
在无尽的原始森林穿行10多个小时,周兴终于又一次见到头顶的天空。
不知名字的山脚下,早已等候着四五百人。这些殊途同归的年轻人黑压压的挤成一片,瞪着兴奋与恐惧交织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世界。他们是梦想在缅北“淘金”的新鲜血液。
所谓的公司,不过是一所酒店的二楼。进门之前,一群大汉就不由分说地检查了他们的随身行李,对每个人进行搜身,登记分组,随后以代为保管为由收走了他们的身份证。对方告诫他们,只能在二楼的公司和五楼的宿舍之间活动,不得与外人交流,甚至不同组的同事也要少说闲话。
十几个人的宿舍里,铁架双层床不时吱呀作响,唯一的厕所门口堆满了等待的人和催促的急语。周兴怎么也睡不着,他不明白自己会面临什么,却清晰的感受到某种危险正步步紧逼。
公司的会议上,一条条新的规定陆续被宣布:
公 司 规 定
1. 不允许在公司使用私人手机
2. 不能对工作内容拍照录像
3. 每日考核
4. 每月检查业绩
.......
公司发放的电脑、手机,来缅的机票、车票、服务费都被算到了各人头上。
来到公司第一天,承诺的路费全包立马翻脸不认账了,加上办公用品、住宿、吃饭……一笔笔算下来,周兴他们还没开始赚钱就已经倒欠了公司一两万元。
老板“善意”的提醒他们:“公司为你们投入了大量资金,只有努力工作,你们才能早点还完账,才能赚上钱。”
↑受害人讲述在缅北的悲惨遭遇
上午十点左右,周兴所在的D组开始上班,通常一直要工作到凌晨两点。这还取决于本月业绩完成情况。以D组的月目标二十万元为例,无法完成的人必须要加班,否则会被罚款,并受到体罚。
有人因为不服管教被剃光头发、眉毛等进行羞辱;有人因试图逃跑被罚穿情趣内衣在公司跳舞;有人因为没有完成每天添加5个有效好友的日目标被罚做500个俯卧撑;有人因为无法成单要做1000个深蹲。
周兴说:“每天下班前,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挨罚。在公司的走廊里,浩浩荡荡的人群像在开运动会,但我们不是为了锻炼身体,只是为了不挨打、不被杀。”
在这座边境县城里,秩序和法律早已被漫天烟尘湮没殆尽,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随处可见。在这里,打他们一顿,打成什么样,乃至关多久的水牢,不过是老板一句话的事。
除却死亡威胁,对周兴他们这些胸怀“淘金梦”的年轻人来说,更痛苦的是,公司无时无刻的盘剥。
连续15小时,甚至通宵的工作,是家常便饭。打一次瞌睡罚款500,没加够好友扣1000,月度考核不合格罚2000……好不容易骗了10万,6万归公司,4万小组分,组里三个老板又各分20%,落到七八个年轻人手上不足500元,还不够交罚款。
从缅北回来的时候,工作半年的周兴只剩下入职前的6000存款,找朋友借了1万元才得以脱身。同行的赵武入职三个月,只能靠父亲汇去的6万块钱才还清了欠款。
“我们不是不想回来,实在是没钱回来。我们一直在被动的花钱,花的永远比挣得多!”另一个组的武鸣跟专案组的民警哭诉。
内心备受煎熬
周兴至今仍忘不了自己的第一个“客户”。他说搞电信诈骗,最难过的其实是心里的那一关。
刚到公司的时候,老板会坐在旁边手把手教他怎么和25至40岁的女性聊天,怎么打探她们的存款,预估可以骗到多少钱。
一位来自广州的女研究生和周兴聊了整整两个月。差不多的年纪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。女孩家境一般,但阳光坚强,步步努力,终于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,又成为一名在读研究生。她将学习的烦恼、生活的憧憬如倒豆子般倾吐给屏幕对面的少年。
她哪里知道,屏幕外的周兴正对着公司制作的话术本一步步将其引入陷阱。好几次,周兴都想把她拉黑删除,让这个单纯的女孩不要直面人性的丑恶。可是,老板如鹰般死死盯着他的屏幕,一句一句地下达指令。周兴只能在心里祈祷女孩早日发现端倪,哪怕狠狠骂他一顿。
信任最终让女孩在他推荐的赌博网站上投了5万元。周兴跟老板说:“差不多了吧,她只有这么多钱。”老板却丝毫不让,无情地说:“继续聊,让她去借贷。”
好在周兴的良知战胜了服从。趁老板上厕所的间隙,他故意漏出破绽,被女孩拉黑。这个女孩刚刚借到的8万元才得以保留。
当天晚上,看着被拉黑的微信,周兴的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屏幕。
“我们不是天生的坏人,好多人骗了第一个人不是高兴,都是对着屏幕痛哭。老板说我们这是鳄鱼的眼泪,但我们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良心上过不了这个关。”
“还会相信所谓的境外高薪工作吗?”面对民警的提问,周兴沉默了良久。
“我希望把自己的这些经历讲出来,让每个被金钱冲昏头脑的年轻人警醒。缅北,没有遍地黄金,只有饱受压榨的罪恶与痛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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