局势动荡即将满一周年。

清楚记得去年二月一日凌晨快5点，我从梦里醒转，找手机想看看几点，才发现手机网络断了，Wi-Fi信号全无，电也停了。联想到这几天媒体报道有关方面调动频繁诡秘，言行支吾可疑，我立即敏感地猜想令人震惊的事件一定不可避免地发生了。天方透亮，我迫不及待地简单穿上衣裤，趿着人字拖，想要找个熟人打听确切情况。迎面恰遇一位长辈拿着手摇式充电收音机，略带苦笑告诉我刚收听到的消息，从而证实了我的担忧，缅甸变天了。

政局的遽变，导致举国沸腾，缅甸似乎不可逆转地又在走回头路、开倒车。全国抗议浪潮犹如惊涛骇浪，声势浩大。人潮涌上街头，大声疾呼以争取权利及对自由平等的诉求。每晚准8点，人们用力敲击锅碗瓢盆乃至任何能发出声响的物体，以之表达不满。有实心木质相击发出的沉闷噗噗声，亦有敲打金属迸发的响亮珰珰声，其声初像密集的雨滴拍打屋顶，继而轰轰如急流瀑布，最终浩浩然撼天摇地，宛如一张有形的惊人声幕自天席卷万物，笼罩八荒。这是人民心声的一种表达形式，其中自然蕴含着悲愤、无奈和抗争，而正是这种表达，令一向沉默顺从的世界，爆发出寻求改变的强音。

有位朋友曾向我讲述他的一次亲身经历。某个夜晚，他在二楼走廊上观看街道上聚集的人群，人们一面手持点燃的蜡烛，一面高唱抗议歌曲并呼喊激昂口号。而所有这一切活力十足的喧哗场景，伴随着笨重军用卡车咔咔驶入，此起彼伏的刺耳枪声而迅速陷入沉寂。从闪烁蓝色警示灯的卡车上，跳下全副武装的士兵，挥舞盾牌和棍棒驱散人群。震耳欲聋的枪击，凌乱惊慌的奔跑，力竭声嘶的怒斥在夜空交织回荡。可怕的枪声迫使他快步跑至一堵厚厚的墙后面躲藏起来，他感到快喘不过气来，心脏砰砰狂跳，浑身冷汗直冒，每传来一声炸裂似的枪响，都会令他下意识地轻轻一颤，备感痛苦。

他嗫嚅问我，他是否是个懦夫，光听到枪声就如此惊恐失措，假如他为了真理和正义事业而走上大街游行，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前额时，他会不会退缩，会不会崩溃？我讲了个故事来安抚他，古代欧洲有个学者，因为利益和恐惧，经常写书来迎合赞美教廷和主教，后来他发现自己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后，他不仅焚毁之前的著作，还烧毁执笔的手掌。所以人的勇气和美德并非都是与生俱来，而是通过无数的挫折和反思变得更加坚毅无畏。言讫，他张口不语作若有所思状。

由于武力压制和时间的推移，长达数月全国轰轰烈烈的不合作运动似乎渐趋微弱。有一天，我购买日常用品的杂货铺廓尔喀老板低声对我说，隔壁几条街外某抗议人士被活活烧死，并详细描述了死者的惨状以及临终时的可怜挣扎。随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，这伙人已经肆虐几十年，是国家的蛀虫，为子孙后代计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推翻他们，不能再让后人像我们一样悲惨的生活。我故作谨慎地反问，说这话不怕被人听见告密吗？提防隔墙有耳。他气愤地说，如今全民都在反抗，颠覆他们是早晚的事。我问，手无寸铁的平民如何与装备现代武器，训练有素的士兵对抗？白白送死吗？他茫然不知所对，我亦深感悯然。

动荡的局势一直在发酵，而且每况愈下，前景看不到一丝光明。当局把手机费用上调了一倍，理由竟是为了人民健康着想，少看手机多从事劳动对身体有益。电力供应也时断时续，每天必停电一段时间，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电力极度匮乏的年代。历时十年相对和平稳定发展所取得的微小成果，眼看就要毁于一旦，退回到过去。因分歧冲突不能以和平方式解决的缘故，国内战端四起，各方纷纷诉诸暴力。

最荒谬的是，某要人居然呼吁全国人民多吃肉食蔬菜少吃油，这样才能吃得更健康。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，他这番让人瞠目结舌的言论，立即引人想起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这个典故。且不说上百万人此时正嗷嗷于饥饿边缘，三餐不继，他可能认为每个普通民众家里，都有一个塞满各类丰富食材的电冰箱，有随意想吃什么，就吃什么的自由。我曾亲眼目睹一些贫困的低层人民，他们每日所吃除了米饭，仅有油盐、辣椒、葱蒜和野菜下饭。

当然，若有人说这些大权在握，至死方休的人物都是白痴二百五，打死我也不信。也许，他以为在全国局势紧张，人民水深火热的节骨眼上，装个疯，卖个傻，就能逗引忍受深重苦难的人破涕为笑；又或者，一本正经地讲一些脑残低能的话，让人觉得自己傻乎乎的怪可爱，似乎就能减轻怨恨情绪，转移焦点，皆大欢喜，所谓傻人自有傻福。然而，不管这是不是他刻意为之的政治耍宝手段，我却感到了无尽的悲哀与极大的讽刺。

同样是他，宣称当局会尊重民意、顺应民意，可这民意必须出于诚意。这个所谓的诚意的标准究竟为何，恐怕只有他才有定义权。打个比方，一地痞在市场上欺行霸市，强制大家要对他怀有诚意，市场价10元的东西，从他这里以20元购买，就是对他最大的诚意，否则即是毫无诚意，必须严惩。这样的诚意不是基于平等互惠的原则，是一边倒霸王条款式的蛮横要求。故而，这个诚意的标准和依据到底是什么，不讲个清楚明白，还真让人无所适从。

缅甸是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宝地，其美丽与苦难成正比。自独立以来，70余年间，国家一直处于动乱纷争之中，从未踏上正轨。建立具备监督与制衡体系的现代政治制度，对缅甸来说如同空中楼阁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隧道。多如牛毛的山大王式的人物一人下了台，另一人又粉墨登场，以此山是我开的占山为王心态进行统治。平民被当作愚蠢卑微，可任意处置的可怜虫，是极易玩弄盘剥的对象，并未得到充分尊重和平等对待。

如今，在四面楚歌的疫情与风雨飘摇的时势双重夹击下，人们生活越发艰难，难以为继。不知何年，步履蹒跚、疲惫不堪的缅甸才能砸碎自身沉重的枷锁，树立起普遍的现代政治理念和人权意识，进而跻身公民社会、文明国家之列。

完成于2022年1月26日凌晨

春之望

文/曼拉